【周叶】 有情法 04
现代架空 | 律师周X法官叶
周泽楷当晚就和江波涛一起飞回了S市。午夜的航班人少，毕竟这时候赶路的大多各有各的难处，江波涛趁起飞前的空档和方明华电话沟通二审策略，商量着第二天提个果篮去探望李家老太，周泽楷靠在窗边搭一耳朵听着，时不时“嗯”一句，视线却早就迷失在了窗外的茫茫光影里。
叶修之前说的话还盘旋在耳边，堵得他胸口发慌。其实那话没毛病，甚至再正确不过，一个案子的法官和诉讼代理人要是走得太近，对人对案子都是灾难性的后果。这个案子事实认定一直争议颇大，很可能会被市法院发回重审，叶修虽然不会再直接参与，但终究是一审法院的在职法官和一审判决的直接责任人，如果还和他这个二审代理人私交甚密，难免落人口实。
可周泽楷还是觉得委屈。白天忙得晕头转向尚不觉得，现在浑身疲惫地坐在机舱里，暂时屏蔽了永远没个停的邮件微信电话短信，他才发觉自己算是又被无意识抛弃了一回，两个人本来异地见面就不方便，平时工作忙也没怎么互相打扰，现在他刚鼓起勇气准备给关系加点温，就迎头砸下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的二审案子，硬生生掐断了两人的联络。
六年前就是这样，自己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决定告白，结果应付完班级毕业旅行回来满心欢喜地敲开叶修寝室门，才被告知人家已经不声不响离校好几天了。从此一别六年，杳无音信。
感情这东西，本来就容易棋差一招，满盘皆错。
飞机开始滑行，江波涛那边收了线，周泽楷也拿出眼罩戴上，准备补眠。昨晚基本一宿没睡，今天又连轴转一天，他早就有点头重脚轻。
机舱里灯没关，眼罩隔光效果有限，周泽楷闭了眼还是能感觉到光透过眼皮映进来的红色。他安静地酝酿了一阵，没睡着，只得举起手捂实眼罩。黑暗终于完全罩下来，可掌心不高不低的温度也跟着传了过来。
黑暗、热源、被打扰的睡眠，他又想起昨晚的叶修。
好歹这次提前送达了失联通知，在完全失去意识前，周泽楷苦中作乐地想。
李家老太七十出头，住在S市最好的医院，VIP单人病房，24小时护工陪护，但情况一直好好坏坏反复无常。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都是这样，明明昨天还精力充沛活蹦乱跳，稍微跌一跤甚至就是吓一吓，岁月对躯体摧枯拉朽般的打击就再也刹不住了。
周泽楷跟在方明华后面进门的时候，李老太正好是几天来最清醒的状态。几人说明来意，方明华和老太的董事儿子到阳台上谈起了业务，周泽楷和江波涛则坐下来准备再问问当时的情况。老太太精神头好，热情又健谈，靠在床头舞着没插针头的手指挥护工忙前忙后地搬椅子倒水，等两人终于一人端一杯水在床前规规矩矩地坐下了，那只手又不得闲地伸出去，把周泽楷的右手牵到面前，慈爱地抚摸起来。
“小伙子长得真精神，怎么样，成家没有呀？”
满脑子都在操练该怎么开口问什么问题的周泽楷当场就死机了，他一边僵硬地维持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一边微微转过头，给江波涛递了个“这是什么操作”的眼神，结果收到个“这年纪都这样，自己处理”的白眼。
“……谢谢婆婆，还没。”
“哟，这么俊居然还没对象，平时该多留心啦！你要找不到合适的，跟婆婆说，婆婆给你介绍，绝对又漂亮又贤惠！”
听到“又漂亮又贤惠”这句，周泽楷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叶修靠在深夜的楼梯间墙上点烟的场景。那时两人熬夜讨论没地去，叶修就拉着他躲进了宿舍顶楼的楼梯间，每次不光带着电脑，还会提一小袋饼干或是面包类的零食，等周泽楷下了晚课匆匆忙忙端着杯美式赶过来，就迎面把袋子抛进他怀里：“空腹喝咖啡伤胃，你先垫垫，我去窗那边抽根烟。”
楼梯间的窗开得高，月色透过玻璃从上头洒下来，刚好照亮叶修因为点烟而微微向前探出的一截脖颈，白得发亮。火打燃了，晃动的火光照亮了青年的眉眼，模糊，却别有一番寡淡疏离的美感。
周泽楷就是从那时起认识到，前辈不仅手好看，整个人都挺好看。人还挺好。
他莫名觉得挺合适，就像该有这样一个人站在黑暗里等他。
谈话终于在周泽楷艰难万分的支支吾吾和江波涛费尽心思的左拉右扯中进入了正轨。老太太是个直白刚烈的性子，说起案子来时不时就激动地猛撑起身子要下床找人理论。“嘿，这人现在还有理了是不是！当时我抓着包走得急，他从后面窜上来，冷不丁就开始拽我的包，要不是我带子缠在手上勒着，他早抢到手跑了，你们说这不是抢劫是什么？后来他看我要喊出声了，气急败坏地松开手还不忘推我一把，让我这把老骨头在医院里躺到现在，法院居然还判他没过错，这普天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我跟你们讲，那小伙子，贼眉鼠眼的，还老低着头，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泽楷头有些疼，法律人和普通人的区别就在这里，普通人认事实，认经验，认所见所闻所感，而法律人只能看证据，其他说得再有理再顺溜再真情实感，没证据也是白搭。他在心里掂量了好一会儿，也没把握能给老太太解释清楚什么叫“举证不能”、“证明责任”。转过头去看江波涛，对方也是一脸掩饰不住的无奈，本想着这趟能从老人家的叙述里挖出点新证据线索，现在看来也只能乖乖旁听一场批斗大会了。
不过听老太太的口气，她似乎并不知道那些在网络上掀起的腥风血雨，不知道和这事有关的审判人员早被问候了祖宗八代，更不知道和法院绑在一起被指指戳戳的是自己一家。趁老人拔针的空当，江波涛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脸色更阴了一层：“有内部人爆出真正执笔判决的是叶修，现在网上正集火他和李老太，要求法院给个说法。哎对了，那晚包间外和你在一起那个……就是叶修吧？”
周泽楷沉下脸，点头又摇头：“是，不是那样。”
江波涛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背后的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正巧李老太拔完针靠在床头罕见地露出了疲态，连忙拉着周泽楷给老人家告别，说突然有事得先走。老太太闭着眼蹙眉靠在那里，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已经耗光了全部说话的精力，这当口连开口的力气都提不起了。
江波涛去阳台跟方明华打声招呼，周泽楷抬脚往门外走，结果老太太突然又伸出手来抓住了他。老人抓得很紧，紧到止不住颤抖，一边抓还一边往下扯示意他低头。周泽楷有些懵地俯下身去，只听老人颤巍巍开口道：“我其实都知道啦……他们咬我还不够，还追着给家里那群小的泼脏水，我这一把快死的老骨头不怕，他们的路还长着哩……作孽哟，青天都管不了啦，大不了我先下去和老爷子会合，等大家都下去了再到阎王爷面前看谁真冤……”
老太太似乎累到了极点，说着说着手就松了，搭在周泽楷手上，虚虚扣着他几根指节。怨忿的话说完，老人家睁开浑浊的双眼瞥他一眼，又微微笑开了：“小伙子真俊，有我家老爷子当年的风范……快找个可心的人吧，一辈子啊，太短了……”
周泽楷一直木然地点头应着，心里却头一次对自己一向奉如圭臬的举证规则产生了怀疑。尽管理智告诉他，作为律师，当事人的话只能听个大概，真相必须自己去证据堆里扒拉，但他还是无法抑制地去想：有些事实，大概真的是没有证据、不能证明，却又确实存在的，而这背后应得的正义，必将因为宏观秩序所代表的更大的正义而被永远掩埋。
他不知道该回什么，只能在听完后，更加慎重地再度点了点头。
回去的车上，江波涛一直在暗地里偷瞄周泽楷，见对方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完全没有任何提及叶修一事的趋势，只得自己另外牵起话头。
“那啥，小周，这案子你觉得到底该怎么打？”
“打事实，有碰撞，朱新是推了。”
“……行吧，案子打到这种地步，我们当律师的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周泽楷默默点头，隔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口：
“老人家的身体……？”
“唉，这事儿我听方律说了，说是一直就这样反反复复的，好的时候精神，不好的时候都快有进气没出气了，最近不好的时候越来越多。人家医生看CT片说是颅内有阴影，不过老人家年纪太大，国内还真找不到什么好的治疗方法。不过还好，咱客户不缺钱，听说最近已经联系上了日本那边的专门医院，就等办好签证专机送过去。”
周泽楷嗯了一声，终于觉得心里没那么难受了。法律虽然铁面无情，但双方都有足够平等的救济机会，只要人还在，他们就有希望，耗得起。
只要他们还有时间，正义女神总会做出对的判断。
被截止日期追赶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小半个月里，周泽楷带着全组的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上诉期届满前准备好了所有要交的诉讼材料，还模拟了好几轮质证和庭辩流程。这天中午，他刚把材料理好交给助理邮寄，江波涛和杜明就又来找他吃饭了。
三个人还是去了那家小饭馆，不过上次是偷偷缩在背后谈别人的案子，这次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头顶“皇冠”的重量。饭桌上，杜明边刷微博边自嘲道：“我们现在也算是在共同创造历史性案例了，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要搁英美法上说不定就是判例，互相多交流交流，别到头来犯什么低级错误，影响咱国家的法治进程。”
江波涛叹口气放下筷子，正想跟着发几句牢骚，忽然见杜明脸色有些古怪地翻着手机屏幕上的信息，一只手慢慢举了起来：“慢着，写一审判决那个审判员，是不是叫叶修？”
在一旁默默埋头扒饭的周泽楷抬起头，不动了。
“微博上有人爆料，说他因为之前那个判决被迫辞职了。哎，这可真是活久见……”
杜明放下手机还想评论几句，却不料周泽楷比他更迅速地一把放下碗筷，擦了擦嘴作势要走，江波涛连忙拉住人：“哎哎，怎么饭没吃完突然就走了？”
“回去打报告，休年假。”
“小周你开玩笑呢？现在可是办案期啊！你年假有10天吧，这是出了什么事非得风风火火撂下案子就走？”
“开庭前回来。去B市，有事。”
周泽楷没再等剩下两人的反应，一边拿出手机猛打叶修电话，一边迈开长腿风一样地冲了出去。
“他这？B市？难不成是去找叶修？”杜明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念的新闻，问同样傻在一边的江波涛。
“我估计是。”江波涛咂摸了大半天，联系起周泽楷最近听到叶修这名字的反应，觉得自己窥破了一些秘密。
“他一个二审代理人找一审法官干啥？还能有事？”
“说不定……还真有事，还是影响一辈子的那种大事。”
Tbc
我竟然日更了，为自己小小打个CALL……
被DDL追赶，每天推剧情就跟室友推塔一样勤勉……
写这章的时候想起上法理课，老师讲法律最初只不过是取代人们同态复仇或其他复仇方式的一种工具，如果没用，人们还是会回到复仇的原始社会……那时就想，但是法律这个东西，其实永远都触摸不了真实，只能最大程度接近真实，总有些仇怨解决不了，怎么办呢？能复仇的怎么办，不能复仇的又怎么办？
明天再来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