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叶】有情法 21
现代架空| 律政pa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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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新这一开口，庭内本就凝重的气氛顿时又凝重了几分，连旁听席上偶尔响起的窃窃私语也没了。周泽楷和江波涛对视一眼，因为有上次刘皓的发言打底，倒没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讶之色。坐在审判席中央的王杰希面上也没什么波澜，只停顿了半分钟，确保书记员把每个字都记录清楚了，才放慢语速，一字一句向朱新确认道：“原审被告，你这是在对自己的侵权行为进行自认吗？你清不清楚你刚才的发言可能已经构成了对对方诉讼请求的认诺，足以直接让你败诉？”
主审法官此话一出，全场静寂更甚。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被询问者身上，只有坐在朱新旁边的刘皓将笔一摔，把脸别向墙壁，看起来竟像是个打定主意不再插手的姿态。
朱新说完那句惊天动地的话便垂下头不发一言，周泽楷坐在几米开外，看着男人低垂的头颅，恍然想起的却是登门拜访时在朱新家茶几上偶然看见的药瓶和奶粉罐。他所处的角度不好，看不清男人表情，等了约两分钟，才见人抬起头来，面色镇定、掷地有声道：“我妈……从小就教育我做人不能亏了良心，那天的具体情况我确实记得不是太清楚，当时感觉可能撞了，也可能没撞，只是李家逼得太紧，我下意识自我保护，就选了没撞那条路。后来打官司开弓没有回头箭，案子热度越来越高，我骑虎难下，只好一路咬定就是没撞……但我其实是不确定的。现在我妈也因为同样的事躺进了医院……如果这样能让李老太入土为安的话，我可以承认，是我撞了她。”
朱新这话答得实在模糊，甚至有点把简单的承认事实描绘成行善布施的味道，周泽楷听到一半，便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旁听席上私语声顿起，坐在原审原告席上的李老太儿子第一个不干，跳起来就指着朱新的鼻子骂：“你放屁！你他妈本来就是抢劫未遂才撞人泄愤的！狼心狗肺的东西，活该遭报应，到这时候了还装什么好人！”
周泽楷和江波涛平日和这位大客户接触，见到的都是对方游刃有余的一面，没想到临到场上，昔日镇定自若的企业家竟成了第一个情绪失控的人，两人只得赶忙起身安抚并向审判席道歉。王杰希端坐在台上，看起来倒对此不十分在意，只把法槌一敲，肃声道：“这里是法庭，任竟，请注意自己的言行，所有人保持安静。朱新，我再和你确认一遍：你的意思是——你承认是你撞的李老太？”
朱新垂着眼，点头道：“虽然我记不清楚了，但我承认。”
“你是故意还是无心？”
“我没有故意。”
“你愿意承担原审原告所要求的一切损害赔偿吗？”
这回朱新并没有立刻回答，迟疑片刻，才小声道：“……愿意赔，但他们要得太多了，我赔不起。”
王杰希淡淡点头，记下几笔：“我明白了。现在双方对侵权成立本身没有争议，主要争点在损害赔偿金额的计算上。接下来请双方对此问题依次发表意见。”
朱新主动站起来，干巴巴重复了一遍认为索赔金额过高的观点，刘皓虽坐在他旁边的代理人席上，却真的将消极政策贯彻到底，全程双手抱臂、一言不发。轮到原审原告这边，江波涛清清嗓子起身，结合已提交的证据详细解释了一番轮回所主张金额的具体计算过程。
王杰希边听边在材料上勾画记录，随后又问了几个细枝末节的问题，一场正式询问便这样雷声大雨点小地落下了帷幕。
散场后，周泽楷因为看笔录看得细致，又成了走最晚的人之一。江波涛先他出去送李老太儿子，庭里除了他，便只剩下王杰希、书记员和几个零星旁听的人。他正弯腰签自己名字，突然听见门外有人刻意压低声音招呼道：“王法官，过来一下……”
周泽楷签得不算快，把笔录递还书记员时顺势一瞥，正好看见走廊里的人打完招呼准备离开。王杰希守在门口，是个背对庭内的姿势，他对面站着三个一身正装的男人，其中两个面相较为年轻，站在中间的那个却看得出来上了些年纪——两鬓斑白，身材高瘦，穿了件看不出太多细节的白衬衫，男人正好在周泽楷抬头时朝内扫了眼，因而后者将他不怒而威的面容看得十分清楚。
周泽楷下意识觉得这位领导面相颇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他收拾好公文包，缓步迈出法庭，门口王杰希送完人返身往书记员处去，和他擦肩而过时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不远处的楼梯口，刚离开那拨人的对话正随着渐远的脚步声慢慢消散：“行，那叶部长您慢点……”
原来男人姓叶。周泽楷略一思忖，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因为有朱新的自认，双方在事实认定部分已经没有太大争议，因此法律适用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无迹可寻，案子至此基本可以告下一段落。眼见翻案无望，嘉世铁了心要从这个越搅越乱的舆论场中撤离，不仅没让刘皓再像一审那样实时带节奏，反而让后者删光了二审第一次开庭前众多宣示性的言论。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嘉世最近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仅手上影响力这么大一个案子当事人说自认就自认了，而且律所的信息防火墙系统也不幸出了故障：在朱新案二审脱轨的同时，一则关于嘉世总所合伙人在会议室潜规则实习生的视频也在网上疯转。得益于嘉世会议室良好的收音设备，虽然视频画面糊到连男女都分辨不出，但硬是生生凭着使人身临其境的现场live引来了无数吃瓜群众。这边嘉世总所的防火墙漏洞还没来得及补上，那边各路民间“瓜农”从漏洞里扒出来的新瓜就源源不断地摆上了八卦群众们的餐桌。一时间，嘉世成了公众放大镜下的玻璃房，十年老所众多上不得台面的交易齐齐被曝光在太阳下，连“今天你吃嘉世瓜了吗”都成了网友们的日常寒暄用语。
如此一通搅和，朱新案的二审进展自然又重回公众视野。这回有细心网友留意到了嘉世官微和刘皓微博的变化，在对全案信息进行通盘整理后，有理有据地怀疑一审结果背后也有嘉世某些不太体面的“内部运作”。但二审结果毕竟未出，无论是法院还是嘉世都对此缄口不言，外人只看得见“嘉世”二字虽在微博热搜榜上居高不下，在法律界的声望却因接连爆出的丑闻而节节下滑，转眼就成了千人踩万人唾的群嘲靶子。稍懂行情的人看得更清楚：嘉世不仅是在B市的总所渐显颓势，包括S市、H市、G市在内的各家分所也受此次丑闻影响颇大，在整个事件中，合伙人与实习生的性丑闻仅仅只是一个导火索，真正让整个嘉世王朝成多米诺骨牌状倒下的，是其十年来因腐朽内控导致的层层积弊。
轮回作为嘉世在S市甚至华南地区的主要竞争者，对这样的结果当然喜闻乐见。方明华在签下本月第三笔从嘉世转来的重磅委托后，乐呵呵地拍板定下了月底去U市团建的计划——虽然之前江波涛有提议在H市周边古镇从简一次，但由于H市和S市距离太近，周边古镇无甚新鲜，因此离H市和S市都不太远的旅游名城U市便成了最优备选。
团建通知发布时，周泽楷正和江波涛、杜明例行午饭。杜明首先听到手机震动，看完新邮件就开始哀嚎U市的古旧沉闷，江波涛随手接过他的手机，看完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略带点安慰意思地拍了拍一旁盯着屏幕发愣的周泽楷。周泽楷之前才和另外一组人在会议室里头脑风暴了一上午其他案子，这会儿还没完全回神，看着屏幕上陌生的B市未接号码，一时竟有些发懵。
江波涛的“慰问”让他很快醒转，摇头示意无事，起身走到门外回电话。电话那端大概是去午休了，打了两遍才有人接起，周泽楷沉声应了几个来回，三分钟后回来拉开椅子道：“下周四宣判。”
杜明正埋头搜索U市夜市攻略，随口应了句“下周五早上就去U市了周四还宣什么判”，大半句话说完终于咂摸过来味儿：“是那个二审？这么快就出了？”
江波涛见周泽楷没否认，转头新要了一壶茶，将三人面前的杯子都灌满，率先举杯道：“马到成功。”
周泽楷微微颔首，亦举杯郑重道：“成功。”
宣判日当天是个大雨天，此前B市已经下了近一周的雨，连逼仄的审判庭内也满是潮气。书记员宣布“全体起立”时，周泽楷抬眼打量了一下对面，刘皓依然西装革履挺拔得不能更成功人士，而朱新只胡乱套了件旧得发黄的白polo衫，大概是来时雨没避好，肩头挺大一块区域都被淋成了半透明状。相比前几次见面，这回人的状态简直差无可差，胡子拉碴不说，头发也是一派凌乱油亮，纷乱的刘海下面色颓败，似乎连睁眼的精气神都丢了大半，整个人站在那儿就是个立着的“愁”字。
这段时间朱新和嘉世一直深陷舆论漩涡，连带朱新还躺在病床上的母亲也被“问候”过不少次，偏执的民意汹涌起来就如同吃人巨浪，明明极度残忍，又理直气壮地端着副“我即是法”的正义使者姿态。周泽楷一直有心想问候几句对方老人的情况，却苦于找不出个说得出口的由头。
审判庭里安静极了，满室粘稠裹人的潮湿中，只有王杰希平铺直叙念判决结果的声音：“……综上，原判决认定事实不清，适用法律错误，应予纠正。本院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一百七十条第一款第二项、《中华人民共和国侵权责任法》第六条第一款之规定，判决如下：一、撤销B市C区人民法院（2017）C民初字第1774号民事判决；二、被上诉人朱新于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赔偿上诉人任竟……”
朱新后背微驼，低眉敛目地听着，整个人看似闲散，却又好像崩着根将断未断的弦，一举一动都颇为滞涩。他头顶的墙上有扇小窗，窗隙开了条缝，王杰希念完最后一项赔偿款目时外边正好又是一刹急雨扑下来，天幕阴沉得仿若黑夜，审判庭内愈发潮闷。
宣判完毕后所有人排队确认笔录，周泽楷排在朱新前面，他签完名便顺手把笔往身后递过去，却意外地没人接，回头才发现朱新正举着手机，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刘皓排在朱新后面，见状不耐烦地催了句“快点”，孰料这句话跟个开关似的，朱新突然就像被抽了腿骨一样轰然跪地，紧接着上半身深深伏下去，瘦削的后背崩得发颤，好半天才发出两声不似人声的呜咽：“报应啊……”
周泽楷凝神看清他手机屏幕上的短信内容，愣怔一瞬，掏出纸巾递过去，低声道：
“节哀。”
TBC